“好……”我使劲揉眼睛,脸颊忽然开始发烫。她又笑:“我给妳端了盆水,妳洗漱好了,快去见娘吧。”说罢一阵风走了
我呆在那里。
传奇话本里都写新娘子刚过门的时候会“害羞”——原来是骗人的
我匆匆洗漱毕,奔下楼去正堂见母亲。只见贞仪垂手立在堂中,听母亲交代家里的琐事。那时我父亲远在甘肃为官,他为人刚正不阿,两袖清风,我们家的吃穿用度,全靠他从俸禄中抠些银两寄回来。家里的佣人只有一个刘嫂,然而刘嫂大字不识一个,又不会算数,母亲什么事都要操心。
看眼前这架势,母亲是要把这些活计都交给贞仪,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,不过是油要买哪条街哪条巷子里哪家的,米要买那条河边哪座桥头哪一边数过去第几家的之类的话——中间几次强调,我哥还有几个月又要参加乡试,家里须得事事顺着他的意,不能让他心烦。我跟着听了一阵,肚子饿得咕咕叫,走去撒娇:“娘,嫂嫂昨天才到咱们这儿,您跟她说哪条街哪条河,她也记不住呀,还是以后再慢慢说罢……”
母亲的脸色原本就不大好看,这时忽然举手拍案,把她手边的茶杯震跳了一跳:“我平时是怎么教妳的?!长辈说话的时候,不许插嘴!”
“是……”母亲往日虽然严厉,却从未这样突然拍桌子大声说话,我吓得转身想溜,母亲却又喊我:“站住!妳也留下一起听!妳也是时候学一学家务事了。省得以后去了别人家,被人嫌呆头呆脑地不会料理家事!”
别人家?我悄悄瞥了一眼贞仪,只见她低着头,眼也半垂着,眼中的那点光已经全然不见了。我心中一阵惶恐。贞仪伸出手,扯住我的衣袖把我拉到她身边,说:“娘您方才交代的事情,我都已经记住了。要不我先试试说一遍,您看我记得对不对?”
母亲撇过脸,似乎是不相信她能全都记住。然而贞仪当真不紧不慢地把她说的话总结了一遍。啰嗦的话自然都省略掉了,要紧的事一件件,一桩桩,清楚明白。母亲皱着眉从头听到尾,也挑不出错来。
她把矛头转向我,大声说:“妳也不许整日游手好闲的了,嫂嫂做什么妳都要在旁边跟着学!听到了吗!”我实在不明白母亲何以会这样暴躁,索性赌气不肯吱声。贞仪忽然用力握了握我的手。我也不知怎的,一下子就泄了气,“听到了”
2.
是年八月,哥哥如期去省城安庆参加会试。
哥哥连着考了三次举人,三次都榜上无名,这一次已经是第四次了。母亲难免着急。哥哥前脚出了门,她后脚就带上刘嫂去城外的一处尼姑庵,说是要吃斋念佛,日夜为哥哥祈祷,我和贞仪一起送母亲到庵里去。回到城内,她忽然提议:“榕儿,咱们到处走走吧”
“好啊好啊!”
我们肩并肩,慢悠悠地沿着街市踱过去。母亲平时把我看得极紧,我一年也出不了几次门。我向她抱怨说,我在家里简直像坐牢似的。结果母亲说“我偶尔准妳出门,对妳已经够纵容了,妳再聒噪,当心我把妳也锁到绣楼里。”
母亲口中的“绣楼”,我小时候曾在舅舅家中见识过。沿着一道不足两尺宽的狭窄楼梯爬上去,掀起楼梯顶部一扇向上打开的门板,就见到一间狭窄逼仄的居室,而我的表姐正坐在狭小的花窗下,木然地绣着花。我稍坐片刻,就憋得透不过气来,说表姐妳要时常出去晒晒太阳呀。母亲也不知怎的,气得直戳我的脑门。下来之后,舅舅家的佣人就把那扇门从下面锁上了。母亲后来才告诉我,姑娘家上了绣楼,不到出嫁,是不能下来的。我大惊,问表姐怎么吃饭。母亲说,自然是有佣人送上去呀。我登时吓得当真不敢再“聒噪”了
虽说如此,我一旦有机会出门,还是恨不能把整个宣城的每条街都逛一遍,把每个摊上的东西都吃一吃,贞仪陪着我逛了半天,又给我买了一堆糕点,忽然问我,城中的书肆在哪里。我小时候曾经随母亲去书院送东西给哥哥,隐约记得书院旁似乎有几家书肆,便带她往书院的方向去了,书院周围比街市上冷清不少,再加上天热,街头巷尾只有知了在叫,却看不到几个行人。等到前面街角出现了一面书肆的旗子,贞仪登时加快脚步赶了过去。
此时已近是下午天最热的时候,书肆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。我们静悄悄地进去,他竟然毫无察觉。贞仪先是绕着整个铺子走了一圈,最后在角落里的书架前驻足,一本一本地翻了起来。我走到她身后,搓着手悄声问:“我能看看么?” 贞仪头也不回,“想看就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