吐出一口浊气，冰冷的视线如刀般剜向张顺云。

老花眼察觉气氛不对，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。他偷瞄了一眼杀气腾腾的皂角香，暗自为张顺云捏了把汗。幸好他们议事时特意找了处僻静角落，否则方才那番言论若传出去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
而靠三寸不烂之舌吃饭的张顺云，此刻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伶牙俐齿。待他慷慨陈词完毕，辫子头铁青着脸清点撤回族地的人选时，举手附议者己从原先的十成十，骤减至三成。

余下七成子弟，誓与长沙共存亡。辫子头心里明镜似的——眼前这些人不过是张家的一部分。在看不见的地方，还有更多清白无辜的张家人，仍坚守在各自的岗位上。他毫不怀疑，若去询问那些人的选择，结果定会与此地如出一辙：绝大多数人，都会选择留下。

夜色如墨，和白凉约定的撤离时间悄然而至。张府后门处，偌大的宅邸沉寂得能听见落叶坠地的声响。辫子头立在最后，目送那些选择回族地的年轻子弟鱼贯而出。他低声嘱咐众人先寻隐蔽处改头换面，待准备周全后，再分批北上。

当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在巷口，辫子头终于摸出烟袋。火星在寒夜中明灭，他深深吸了一口，对并肩而立的皂角香抱怨道：“终究是外家子弟，管教还是太松了。若不是时局动荡，内家人才凋零，他们哪有机会得见神迹？如今竟一个个要留下......”烟雾缭绕间，他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狂热。

“慎言。”皂角香皱眉打断，“你的谨慎都去哪了？”

其实辫子头叼着烟卷的嘟囔含混不清，带着浓重的口音，旁人根本听不真切。但多年的默契让皂角香仅凭只言片语就能会意。

冬夜的寒气刺骨，呵气成霜。提醒完同伴，皂角香仰首望向混沌的夜空，内心深以为然。

如今的张家早己今非昔比。往昔族人虽众，却如一人般整齐划一。彼此间鲜少言语，若有人想倾诉，等来的只会是下一个任务。

哪像现在，各种离经叛道的言论层出不穷。放在从前，张顺云今日的所作所为，足够他死上好几回。在这世上，没有什么比张家与生俱来的使命更重要。

皂角香仰着头，脖颈绷出一道脆弱的弧线。这姿态像极了他幼时在内家练功楼完成十六小时静坐修行后，精疲力竭地走出门来，猝不及防撞见天边那轮明月的模样。

那时他紧绷的小脸会不自觉地舒展，可这份短暂的安宁总会被粗暴打断——记忆中那个高大的身影从背后猛推一把，头也不回地离去，只丢下一句“寅时出发，你负责开路”。

“开路”，这两个字意味着他要以孩童的身躯钻进狭窄的墓道，在黑暗里为族人探路，将那些陪葬的珍宝一件件捧出来。

皂角香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。他望着漆黑的天幕，突然开口：“不对。”

辫子头叼着呛人的烟卷，懒洋洋地侧过头，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：“嗯？”

“以白凉的性子，”皂角香的声音像结了冰，“会这么轻易放我们走？”

辫子头的神色渐渐凝固，“你想太多了——”

话音未落，一阵阴风掠过墙头。两人同时转头，只见张府后墙的阴影里，隐约蹲着一道模糊的人影，正无声地注视着他们。